老来生子:孩子两岁,我71岁
奶爸黄维平的一天是从清晨7点开始的。两岁五个月的女儿会在半小时后醒来啼哭,他需要在这个空档洗漱、清扫房间,地板扫一遍,然后再拖一遍。给女儿穿衣服的间隙,可以用来准备早餐,忙进忙出,直到额头冒出一层细汗。黄维平71岁了,两鬓的头发花白。
做完早餐,喂孩子吃饭这件事可谓艰巨,会花去一个多小时——没吃上几口,女儿习惯性地跑到一边玩玩具,黄维平端起碗,跟在后面追。
饭喂到一半的时候,他放下碗,开始洗衣。女儿的裤子粘上了泥土,衣服的胸口处番茄汁滴在上面,隔了一夜,需要双手用力搓,再用洗衣液浸泡。等待衣服浸泡时,黄维平转身,继续哄孩子吃饭。收拾完碗筷得把衣服洗完,晾晒。无论黄维平做什么事,不到两分钟都要抬眼看一下女儿。女儿活泼好动,会把茶几上剩下的饼干渣撒在了地上,玩具到处扔。
老父亲跟在后面收拾,动作干净利落。
家里的洗手台很高,女儿的身高够不着,黄维平也不用板凳,每次直接抱起来给她洗手,一天要重复这个动作十几回。他住的小区没有电梯,要爬五层楼,女儿不肯走,每次出门黄维平需要在腰间绑上婴儿腰凳,抱着女儿上楼、下楼。女儿喜欢粘着爸爸,做饭、上厕所都要在旁边挨着,睡午觉必须得让爸爸搂着才能睡着。等女儿熟睡,黄维平短暂午休,又起来做家务。
下午3点多,是亲子游乐的时间,他们绕着小区散步。女儿骑上小车已经能跑得很快、很远,黄维平不敢松懈,紧跟在后面追。他一边跑一边教女儿“这是花,这是树,这是鸟叫的声音”,春天可以陪女儿打球、吹泡泡、放风筝。
照顾小孩是一个体力活,这激活了黄维平衰老的晚年,71岁的他并不像个老人。他自己给女儿剪头发、剪指甲,用不着戴老花镜,女儿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。最近,黄维平开始锻炼,晚上7点到8点的一个小时,他独自一人在小区的老槐树下压腿,再快步走上4公里。
黄维平的手机里储存着近千张女儿的照片,从襁褓里的婴儿到蹒跚爬步,到咿咿学语,女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。“时间不够用啊!”他常发出这样的感叹。对于这个年纪的黄维平而言,时间还有另一层含义:他害怕不能陪女儿太久。
女儿的到来源于一次“意外”。妻子田新菊在2018年患上脑梗,治疗期间喝了一种活血化淤的中药,绝经10年后,突然就来了例假。2019年2月,65岁高龄的妻子再次怀孕,没有察觉,到第四个月的某天,她感到肚子里有东西动,去医院检查,做了B超,胎儿的形状清晰可见。
生殖专家说,这个年纪自然受孕不符合人的生理规律,相当于返老还童、时间倒流。高龄生子,让许多人替夫妻俩感到担心,担心他们的身体,觉得这个年纪生孩子有点“自私”。黄维平没想太多,他和妻子有着朴素的想法,“怀上了就生呗。”
孩子还是胚胎时,黄维平就为她取好了名字:黄天赐。他认定这个孩子是“上天的恩赐”。
妻子坐月子,黄维平请了月嫂照顾,从早上8点上班到下午6点下班,一个月付4800元。月嫂做了两个月,他意识到不对,“把孩子交给月嫂带,能有亲情么?” 就这样月嫂被他请走了。
给孩子喂奶、换尿布、洗漱,一天黄维平只能睡5个小时。为了孩子睡一个好头型,他时常要换着方向搂孩子睡觉。女儿4个月大的时候,他抱着去上早教课,课堂上,大多是年轻的父母,他不在乎,一边互动一边给孩子拍照。女儿满月拍艺术照,请了摄影师来家里,4,5个人把孩子的衣服脱了,裹在一块布里,女儿不乐意,哭闹,照片没照成,黄维平又把人请走了。
老年当爸,黄维平需要拼尽全力,和时间赛跑。只是,和夫妻俩一起生活的,还有孙女。
孙女也是黄维平一手带大,女孩从七个月大开始,他养了她17年。孙女从小就粘着他,上小学还要让他陪着睡。可现在,爷孙俩几乎不说话。孙女上初一时,他们因为观念不合闹了一次矛盾,孙女再也没有理他,只在有事情的时候才主动找他。
小女儿出生那年,孙女的情绪彻底爆发,不肯再上桌和他们一起吃饭。每次开饭前,黄维平会给孙女单独盛饭盛菜,就放在圆桌上,他和妻子则在旁边的茶几上吃。
养育孙女,黄维平事事都要操心,除了管吃住,上学的学费和医疗费也是从他的退休金里支出。前两年,孙女没有考上高中,黄维平为她找学校,想送她去外地学习,孙女不同意,最后就在枣庄当地的一所中专读计算机专业。学校离家远,每周末下午黄维平送她去上学。到今年,带孩子脱不开身,孙女才自己往返学校。
带孩子一天下来筋疲力竭,黄维平仍然要强迫自己锻炼身体,他必须强壮一些,再强壮一些。这天晚上,女儿满屋喊“找爸爸,找爸爸”,散步的他接到女儿的电话,飞奔回家,女儿跑过来说:“爸爸我拉臭臭了。”黄维平赶忙把女儿抱起来,为她更衣浣洗。
图 | 和女儿在小区里玩
黄维平夫妇在2018年换了新房,从住了30年的旧居搬到120平米的三室。那时,黄维平最高兴的事就是照看他的小菜园,他在小区外的绿化带处开辟了三块菜地,种上辣椒、茄子、黄瓜、芸豆等蔬菜,一年四季都有得吃。但现在,三块地只剩下了一块,春天要播种,他心里挂念着,又总是腾不出时间。
原本老俩口退休,每个月领着一万多的退休金,把重点放在生活上,遛狗、做饭、照顾孙女。生活过得悠闲。
决定生下孩子后,老俩口的晚年生活开始瓦解。一对儿女都表示强烈反对。大女儿知道这件事后,撂了句狠话,“你们要是敢生,我们就断绝关系。”
田新菊生孩子当天,儿子女儿也没在医院出现,直到风波过去,大儿子和大女儿才回到家里,看了看他们的小妹妹。两代人彼此心照不宣,孩子由老俩口抚养,将来不会也不可能将孩子交给子女。黄维平明白儿女都已经成家,有自己的孩子,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子女的负担。
图 | 黄维平和女儿黄天赐
执着生下女儿,源自黄维平和妻子心中的一些遗憾。40多年前,26岁的黄维平初为人父。妻子当时从卫校毕业,刚刚参加工作,是妇幼保健院儿保科的一名大夫,黄维平在公社做秘书,两人上班都很忙。妻子田新菊回忆,大儿子没有上过一天幼儿园,当时住的差没有条件,也没人看孩子,“孩子爷爷带一天,奶奶带一天,交给邻居再带一天。”
直到80年代,小家庭的生活条件才转好,有了自己的房子。夫妻俩想着要一个女儿,又迫于计划生育的压力。直到1984年,已经30岁的田新菊托关系拿到了准生证,他们的二女儿出生。
女儿出生后家里经济压力陡增,黄维平转行做了律师,变得更忙,经常要去各地出差,还曾在天津工作过一段时间,夫妻两地分居长达5年。在他传统的观念里,男人外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,为国家效劳,为小家奋斗。
两个孩子是如何长大的,作为父亲的黄维平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,只模糊的记得,在妻子外出学习培训的时候,他早上用自行车先把儿子送到学校,再把女儿送去幼儿园,之后下乡去20公里外的地方工作,到了晚上再分别接两个孩子回家。
“年轻时,忙着上班,哪有时间管孩子。”黄维平说,名义上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实际上,他缺席了家庭生活和孩子们的成长历程。
女儿上小学时,黄维平考虑到“让女儿回家吃口热饭”,他跟公司提出灵活办公,从天津回到了家。几年后,他又因为工作去了日照,一走又是5年。妻子上班之余一个人也无法兼顾两个孩子,田新菊提到自己对女儿管得很严,女儿上高中时她还负责接送,“孩子的同学都笑话我,这么大了还得妈妈来接。”
对于大儿子,夫妻俩都不愿提及。田新菊说女儿出生的那一年,大儿子刚好上一年级,正是叛逆的时候,她管不过来,就把大儿子的学习给耽误了。儿子在年纪不大的时候,就学会了吸烟,黄维平曾很强烈地反对,又打又骂。儿子高中毕业,黄维平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干律师,但儿子考不上律师资格证,整天浑浑噩噩的,父子俩彼此看不惯。
后来儿子结婚,不久又离了婚,留下一个女儿,孩子没有人抚养,黄维平只好把小孙女接到自己身边,替儿子承担起养育的责任。
孙女渐渐长大,进入青春期,黄维平教育不了,孩子开始变得叛逆。“这孩子没父母,想妈妈想不来,有点受刺激。”他说起有些无奈,他养育孙女,但他终究不是孩子的父母。
黄维平50岁就从公务员系统中退下来,之后又返聘回去干了10年,至今,他仍然保持着工作。他说他要干到脑袋不灵光为止。工作维持着黄维平晚年的活力,让他有力可使。2014年,他和其他几个合伙人一起成立了一家律师事务所,继续帮人打官司。
女儿的突然到来,则让黄维平的晚年有了新的主题。孩子出院的那天,按照当地的风俗,黄维平特地给女儿包了红被褥,身上插的是桃树枝,还放了花生和大枣,寓意着以后的孩子多子多福。回家的第一晚,凌晨两点,孩子睁开眼,他兴奋地睡不着,拿着手机一个劲儿地拍。
2020年的除夕,1月24日,黄维平记得那个日子,他给女儿穿好过年的新衣,逗她“叫爸爸”,三个月大的女儿像是听懂了,“爸”,女儿第一次从口里发出响亮的音节。这是黄维平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。父亲的身份重新被激活,他觉得重来一次,自己可以做个好父亲。
女儿天赐是在聚光灯下出生的,受到大众的注目。一家婴幼儿用品公司给黄维平家免费赠送几箱纸尿裤,穿了100来天。用完后夫妻俩去买同品牌,发现太贵,黄维平只好换了便宜点的,折算下来一片8毛5分钱。有奶粉厂家送给他们4箱零1桶奶粉,奶粉至今没有喝完,田新菊用母乳将儿女喂养到了一岁半。
2021年4月7日,黄维平为女儿开通了短视频,在上面分享育儿的日常。黄维平承认,“那是公司运营的。”一位商人找到他,要帮助他运营粉丝,说可以带来经济收益。黄维平想给女儿留下一笔保障,考虑后同意了。
每隔一段时间,公司会来家里拍摄素材,剪辑成视频发表在网上。女儿两周岁生日,他配合着公司做了一场生日直播,那场直播女儿天赐只露了一面,剩下的时间主播全用来卖衣服。到今年为止,黄维平称他还没有拿到一分钱。
在公司的运营下,黄维平一家被打造成老来得子的幸福家庭,在发布的几条视频中,一位看起来30来岁的女人自称是天赐的姐姐,她对着视频说“天赐,余下的日子里,姐姐会守护你。”黄维平说这不是天赐的亲姐姐,“也是公司的人。”在另一个短视频平台里,一位女人也反复出现,她抱着天赐看起来很亲昵。“这是我们的干女儿”,黄维平回应,“她常来看我们,比我们那两个亲生的孩子都有空。”
黄维平的平板电脑上全是天赐的照片,却找不出一张哥哥、姐姐的合影。家里全靠黄维平一人撑着。他需要钱来保障女儿的生活,他也需要帮助。
妻子田新菊身体不好,腿脚不便,走不了远路,干重活腰就会疼。2019年生育前后,她的一支眼睛因视网膜脱落,做了三次手术,她的牙齿也脱落了,戴了假牙。年龄不可改变,田新菊还是会打扮自己,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染头发,用护肤品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,别和其他父母相差太多。
图 |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
衰老使得田新菊很难承担孩子的日常照料。女儿两岁多正是调皮的时候,满屋跑,一会站在茶几高处,一会把鞋架上的鞋全弄下来。幼崽旺盛的精力让田新菊喘不过气,陪孩子玩一会她就累了。“想把你送走。”田新菊苦笑着说。
这是所有高龄龄生子的家庭都要面对的问题:老年人喜欢安静,他们已经没有年轻父母那么多精力来应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。
田新菊不太知道孩子穿什么尺码的鞋,给孩子穿纸尿裤拿不准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。有一次,晚上7点,丈夫在忙其他的事,没来得及做饭,田新菊到厨房倒腾了一翻,等黄维平再去看,发现电饭煲的开关没有打开。
“你现在退化到连电饭煲都不会用了?”他忍不住向她吼道。
黄维平不喜欢妻子管教孩子的方式,评价她:“性格不好,没有耐心”。妻子有高血压,他不想让她动气,只要自己还有精力,孩子都由他来带。
家里的事田新菊有心无力,偶尔她会去外面听健康讲座。早上6点出门,坐公交过去,中午11点回来。第一天她买回两袋大米,120元10斤,得到的礼品是一壶油,60个鸡蛋。第二天再去,只拿到了两个肥皂盒。
最近她投资了一个新的项目,声称一次性投900元,到年底等公司上市可以拿到135万的分红。她给自己投了900元,又偷偷给丈夫投了900元,她说等到年底拿了钱,给孩子存200万,剩下的全家就可以去旅游了。
这些黄维平并不知晓,他不赞同妻子去买保健品,但他也阻止不了。他没有时间,没有精力,也无法再去工作。2019年3月23日,他记得这个时间,他办理了律师事务所的交接。“交给人家了。”他说。
老同事们仍然不肯放他走,有些案子他还是得参与,撰写诉讼书,开庭也要他到场。黄维平打开手机短信,3月23日,提醒他手上处理的案子要开庭,需要他在网上填写材料,他根本没有时间,“不想加班”,他抱怨。去年一段时间他总加班,哄孩子睡着后,再起来干活到凌晨12点,1点。
加班多了,他感到头晕,血压升高。古稀之年的他不由得紧张。
如今,黄维平一门心思全扑在女儿身上,他很少喊累,甚至给旁人一种错觉,他一点也不像71岁的老人,看起来很健康,有活力。
女儿天赐有着和黄维平一样的面孔,宽额头、长眼睛、高鼻梁,笑起来父女俩神似。今年“二月二”,他给女儿剪了头发,又网购了一条戴花的裤子和一双粉红色的鞋子。春天到了,他想带妻女一起,自驾去40公里外的农庄看桃花。
等他们开到目的地,发现一排排桃树树立在路边,还是光秃秃的。这场寻春之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。黄维平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,很疲惫,进屋后他换下衣服,没有休息,又撸起袖子在厨房里做饭。吃完饭是下午两点,他实在撑不住,太累了。“我连感冒都不敢感冒,我病掉了这个家都停摆了。”他说。
人生的第71年,黄维平仍然没有停下来,他也不会让自己停下。他提到自己家的基因里有长寿的传统,他的父亲活到了96岁,妈妈87岁,奶奶96岁,他的大姐现在也已经89岁。
“要努力长寿。”他知道,女儿长大的路还有很长很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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